吴和坤:当今音乐教育的走向——浙江音乐学院“音乐教育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学术研讨会”

时间:2020-09-22浏览:513设置

当今音乐教育的走向

——报告人:吴和坤

 

浙江音乐学院“音乐教育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学术研讨会”

2020年9月17日


 


      在表演艺术中,谈论虚无缥缈的艺术想象力或音乐感觉的大有人在,我则喜欢从“硬实体”– 技术的角度,包括演奏技艺和逻辑及哲理来剖析问题,比如弦乐演奏中的弓法和指法,或指挥的拍子“给” 与“不给”。这里,我想从“技术”方面,来讨论教育和音乐教育,这两者很难剥离,相反,紧密相连。广义的音乐教育不仅是美育,它是教育的重要部分,这已被许多研究证实了。通常,当讨论教育这个问题时,马上会迎来众多咬牙切齿的抱怨,也很容易马上陷入到“体制”、“国情”、“文化” 等特性中。这些因素对于教育当然很有关联,但一旦触及到这些“软实体”,很快就会对我们的思维造成障碍,无形中也给我们从事教育的设置了挡箭牌,来宽恕我们的无知和无能。如同讨论小提琴的音准问题,一旦开始埋冤乐器不理想,那讨论音准问题的意义就没有了。下面,我将试探从“技术层面” — 共性方面来剖析,希望从中得以一点启示。必须承认,不论国度,教育或受教育,存在着它们的共性点,或被称为普世观点,特别是21 世纪的今天,我们强调的是,培养具有国际视野的人才。

 


今天的教育

      “从学校获得知识”的观念, 历来就不靠谱哪怕是一流的高校。我们可以从一些杰出发明家的学习经历举例证实,无论Bill Gates, Steven Jobs, 还是 Mark Zackerberg, 都没念完大学,Jobs 和 Zackerberg 上的还是哈佛大学。今天我们所面临的世界,知识结构起了很大的变化,就更难证实这一论点了。因此,“从学校获得知识” 、“教育改变人” 的观念值得质疑,这个说法似乎更像名校索取高昂学费的广告牌。北美的尖端高校几乎天天都在质疑自己,“为什么今天还需要办大学?” 以下,我归纳为两个Negatives(不利因素),它们是造成我们当下教育落后于时代的主要根源:

Negative I (观念上)

      如同历史的变迁和人类社会的进步带来的各种变化,知识结构及对于知识的观念,无疑也起了很大的变化,不再只停留在公理方程或数据上,但今天,我们教与学的纲要和套路还基本停留在:“一点到另一点”、“书本上的答案反映到考试题”上、“考试成绩决定一切”, 等等。

 

Negative II (实际中)

      今天的人们普遍依赖公众媒体,这是当今的全球现象,而且这个百分比很高,据调查结果,75%(以上)的人们的信息来源,依赖于公众社交媒体。信息不是知识,这也是当下人们和我们教育中存在的极大误区。即使采集再多的信息,不经过思考与整合、不断地分析和提炼,它们只停留在零星碎片上,不具备学术价值,当然也不可能转化为智慧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教授们应意识到了,我们的知识面或学术观点,今天正受到着极大的挑战和威胁。中国学生总体上是很有礼貌的,不会在课堂上“炮轰”老师,但他们心里很清楚,如同指挥站到指挥台上两分钟后,乐队演奏员心里就决定了你“行不行”、将“听不听你”,根本不需要召集开会讨论。今天在任何学科中,学生搜索到的信息量,比你10年前,甚至5年前攻读Ph.D. 时做的研究、比教科书上,要多得多、新的多。面对这些,一位具有一点自知之明的教授很难走上讲台如他/她不具备前沿的学术理念、领引学生新颖的概念、帮助学生整合与提炼这些万千信息。

 


      今天,我们生活在信息万千的宇宙中,传统观念上的教育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,因此,学校应该从“传授知识”转变为 “培养理念;建立概念”上;培养学生如何学会 “聆听”、“思考” 和“提问”上。这也是确保21世纪的人才应具备的品质:前瞻性的理念和先进的思维结构。“聆听”、“思考” 和“提问” 这三个要素,应成为我们教育中的培养目标,恰恰这些要素,均可从学习音乐的过程中获得。众所周知,学习音乐的过程涵盖了全方位的“人”培养,即人的成长与提升中的要素。我认为,没有其他一项人类活动可以取代学习音乐的功效。不论从事何种职业,从外交官到幼儿园老师,都离不开以上这三个要素。我们都有听说过,爱因斯坦喜爱拉小提琴,但据说他并不怎么出色,甚至不太会数拍子,但他拉小提琴,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认为的是他的嗜好,或为了放松消遣,而是拉琴和练琴的这个过程,引发了他头脑中特有的创造思绪去探索和揭示宇宙中的人类未知,这些可能在他的实验室里无法产生。这个迹象有待于脑科学家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答案。

      教育中的经验不能替代理念;即便昨天的优秀,但对于今天如此飞速发展的社会而言,只能作为参考。音乐家对此则一点都不陌生,昨晚一场成功的音乐会或歌剧演出,只能作为今天的参考,不可能替代和证实今天的结果。对于教育,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,应该成为社会的主动脉,是社会前进和人民智慧的源泉,教育应该影响、潜移默化地、渗透性地影响和引领社会的各个方面。当今,我们所思考和讨论的,应该从人才的“培养过程” 出发,并成为我们工作的焦点,以此来设计和改革我们的教育。设计这个“培养过程”很漫长,不能祈求马上看到结果,也不能要求项目的“结项”,这是个永不停止的投入和努力。

      无论培养 “复合型人才”,还是“创造性人才“,都脱离不开这三个基本能力:找出问题 – 分析问题 – 解决问题。我们最弱的环节是“分析问题”,我们太急于“解决问题”、想马上找到答案,并急于“创造发明”、一鸣惊人。但恰恰“分析问题”是创造发明的决定性步骤,我们没有耐心投入,并也不具备强大的批判性思维结构,最终解决不了问题,当然也不可能发明创造。为了帮助学生实现具有这三个基本能力,也是我在前面说过的,我们教育的目标应该注重这三个方面的培养:聆听、思考、提问 (L.T.A. – Listen, Think, Ask)

·“聆听” –耐心听、仔细听;倾听别人、倾听自己的内心。

·“思考” –独立思考的头脑风暴;建立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结构 -- 挑战理念、挑战观念、挑战自己所做的包括那些得心应手的、已经获得“成功”的;挑战人家“告诉你的”、挑战“老师告诉你的”、挑战“书本上说的”或网上搜索到的。

·“提问” –不急于获得答案;不断质疑自己、提问那些回答不出的问题。

      这个培养过程的建立,不但将给音乐教育带来质的变化,从宏观上,也必将影响到整个教育中复合型人才的塑造,以及创新人才的培养。

 


音乐教育的新思考

      中国的音乐学子成千上万,但欲想走向职业音乐生涯道路的,我们可能注意到了,这个数字已经开始在逐渐下滑了,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现象。从北美、欧洲和亚洲那些音乐上比我们走在前面的国家和地区所经历过的,给我们提供了许多database(数据)来考证,让我们开辟新的思路和策划创新道路。

      “音乐教育”方向不是培养音乐家,至少不是直接塑造音乐家,但也不只是培养音乐老师,而是覆盖了整个音乐教育群体包括表演、作曲、理论、史论、教育,并肩负着全民教育的双重责任。这里,我归纳为三大方面:

      一、培养新一代的老师,能胜任培养从小具有良好的聆听、提问和思维结构、全面健康发展的新一代。每当我听到如此说法,“小孩在学校不听话,老师又要开家长会了。” 我马上会想到这个老师一定是不太灵,因为小孩子们觉得她/他不会“玩”。今天的幼儿教育中,最忌讳的一点是就是指望小孩“听话”。

     二、影响在教学第一线的教师,从幼儿园到高校、到音乐学院的教学理念,包括传播新的观念、新的动态、新的教学手法。无论中外,今天传统音乐学院的办学前景十分迷茫,还不只是体现在学生毕业后的就业问题上,也是音乐学院的建设和发展方向上需要有新的理念和突破。

1795年世界上第一所音乐学院:巴黎音乐学院的创立,225年以来至今,音乐学院的教与学的理念和模式,基本上同19世纪没有太大差别,几乎停留在哺育那些具有非凡才能的青少年上,然后熟能生巧与经验传承。这个观念与今天社会的需求差距很大不论是培养专业音乐家,还是为了只想学会弹钢琴。必须承认,目前的培养格局和模式,是建立在千分之2-3具有非凡才能的学生上的,其他的99.9%,我们并不清楚如何培养,包括那些有才能但不走音乐职业道路的。但退一步来说,我们又有多少老师真正能胜任培养今天的天才学生呢?这方面的教学研究落后于学生的才能和时代的要求。教天才学生与教普通学生一样难,能被称为“好老师”的不能只对学生说 “多练练就会好了”、“这个音高了、那个低了”。当今一些学习不那么好的,但最后突击进入了中外音乐学院的大有人在,这样的迹象能持续很久吗?这些学生能学出来吗?能保障就业吗?这些都值得我们思考。学习音乐专业,可能是所有学科中最含糊、最不具备定义的一种。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,我们不太清楚在做什么,从根本上,我们当前的教育思想和教育观念是被动的。

      三、促进音乐教育的研究。在这个方面,中国的研究土壤不能再好了,无论琴童和学生的数量、种类,还是家庭背景、不同地域、教育和文化层次,等等。这些方面的研究大大缺乏,应成为音乐教育中的“科研”来投入。这些研究成果将能转化为一种物质、一种发展动力,将能影响到社会、影响到政府有关部门的决策,以及政策和方针的制定。

 


转变思路的观点

     这十分关键而又重要。首先,对于音乐教育的认识应该从本质上有所改变,学习音乐教育不是进入“避难所”,不是由于考不上表演专业才走向音乐教育。不难想象,带着这种观念也学不好音乐教育。这个转变首先应该从学校、它的行政官员、它的教师的观念上开始,才能影响和带动学生观念上的改变。这个改变,将会大大促进一流音乐教育的建设,而不是三流表演的变迁。学习音乐教育的要求不同于音乐表演,不弹奏柴可夫斯基协奏曲、不演唱普契尼,不等于音乐中的二等公民。学习与研究弹奏一首莫扎特的Sonata, 无论从演奏技艺上,还是艺术上,乃至对于全民的美育教育,都是上等极品,也是千百万琴童们需要学习的,如果我们真正想学会弹钢琴和明白西方艺术音乐,将从此中受益不尽。纽约曼哈顿的每一条街上都有国际比赛获奖者,他们愁的不仅是没地方弹柴可夫斯基、唱普契尼, 更担心的是如何付清每月的房租(他们没有中国父母给孩子买婚房或付房贷)。音乐教育具有广阔的田野和无限的前景,特别在世界头号琴童之国的中国,等待着有志向的音乐教育人才去开发和播种。

      当下中国缺的不是人才,而是缺乏好的老师。从幼儿园到高校,教师是培养和塑造21 世纪杰出人才的基本保障。政府、高校和音乐学院应该鼓励年轻人学习教育(不只是担任钢琴和声乐老师),并投身于教育,我们需要投入培养钢琴家、小提琴家、或歌唱家那样的热忱、注入同样的心血,来培养音乐教育家。这将会给中国的教育,乃至世界带来影响,一点不夸张,这所带来的影响,将远远超过一个郎朗或一个伟大的Pavarotti,不仅感动音乐厅、歌剧院里的观众和他们的发烧友,而是影响和改变一代人、甚至几代人。到那时,中国将能真正造就国际一流的音乐家、科学家、发明家,人才也不需要嫁接了!理念的改变、思维的改变,是一切改变和发展的基础。

       20 年前,曾有科学家通过研究,推出了“一万个小时通往成功之路”的论断,也就是说,在任何领域中欲想获得成功,一万个小时的投入是必须的。对于音乐学子来说,是十年左右光阴的努力,即每天平均3个小时的练习。对此,我提出的疑问和挑战是,除了附小附中的学生,今天有多少孩子能在上普通学校的同时花三小时练琴的?如没有这个时间(很多小孩没有这个时间),是否就不学了?这个挑战是针对从事音乐教育的我们应投入的思考和研究的。无疑,也是我前面提到过的,学习音乐是全方位的锻炼和提升无论对于大脑还是肢体,“没有三小时来练琴”的问题,应可成为我们的研究焦点,这也是当今音乐教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而有意义的部分  —— 如何练的得法、学得更有效率,而不只是时间上的耗费。今天的孩子,他们课余活动的选择大大超过了20年前,不只是打乒乓或下棋。

      真正的教育家如同勤奋的科学家和音乐家,他/她所享受的不是领奖台上或音乐厅里聚光灯下90分钟的荣耀,他/她的财富和拥有是他/她一生的投入 —— 不计日月、几十年如一日的追求;反复质疑、不断挑战的过程。“反复质疑”和“不断挑战”对于教育而言,比其他领域更为显赫,应该成为我们每日菜单中的必点菜,只有通过不断质疑,才会引燃突破的火花、才能与时俱进。我们需要耐心地享受品尝这道“质疑”菜,才能把培养人才的“过程”设计得精彩。

 


论国际化教育

      每当我听到 “East meets West”的说法,我会挑战:“那北方和南方会面吗?” 今天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,是全球性的,而不只是东西方的问题。我也不愿意听到“同国际接轨”的说法,20年前可能, 但今天对迅猛发展的中国和世界而言,“接轨”的观念是被动的,当你觉得接上了“轨”,事实上你已经落后了。“与世界同呼吸、共命运;同世界一起奔跑” 是当下我们应该具备的思想和态度,这不仅是在科技上,这个思想也应该影响到我们教育中的方方面面。我认为,“国际办学”应该从思想上建立新的观念,从而改变我们头脑中固有的“世界”,而非形式上的“国际化” ,或为了满足学科评估中“国际办学”的数据,因而寻找几个国外的高校来配对,并不明白对我们的学科建设能起到什么作用,囫囵吞枣,盲目地拉郎配,对方学校则很清楚他们要什么!自我水准不高没关系,但必须先要有格调,国外高校也不见得都是好的。如果理念上和思维中得不到改变,光是说英语、说法语或德语,不能说是国际化办学。

      不论国度,21世纪的教育是全球化的教育,这不是选择,而是必然。今天的世界无论文化、经济,还是科技、教育,还是环保、疫情,人类生存在一个屋檐下。 培养学生具有前瞻性的理念非传统经验、国际视野非国粹主义的眼光、先进的知识结构非狭隘的“点到另一点”,这是这个历史时期,对人才培养所赋予的责任和提出的要求。没有理念上的培养和足够思维上的转变,光是出国学习,这些是学不到的即便最后语言上熟练了,也得到了博士学位。改革开放40年来,中国的教育迈出了一大步,但与历史的发展,特别与今天中国社会发展的势态相比,教育是落后了,需要更大的突破,才能得以发展。立足于民族自尊,海纳百川,有的放矢地筛选和权衡,才是上上签。总而言之,明知我们要什么,以“求新”和“利我”为基本方针,才能推动真正的国际化办学。

      无论合作办学项目还是选择国外高校,我们需要做深刻的调研,不要只看高校排名 – 办学不是购买奢侈品,也不要带有幻觉或迷信的想象,或“听别人说”,比如,认为德国是贝多芬的出生地、莫扎特和舒伯特是奥地利人、德彪西出自于法国,去那里留学,才能学到真正的、“原汁原味”的贝多芬、莫扎特,或德彪西。如果这些观点出自于留学中介或旅行社,可以原谅,但不应该出自于我们从事教育的人的观念中。今天,不论文化遗产或不朽艺术,还是历史上的风土人情,都归集于那些国家的博物馆和图书馆,同今天的社会和人们的生活方式,以及那些地方的人,没有太大关联,同你更没什么关系了如只是学唱歌、弹琴、作曲、或攻读学位,未投入到音乐文化的学习研究中哪怕在那里居住了一二十年。对于中国文化的认识也是如此。著名的奥地利钢琴家Alfred Brendel在一次访谈中当被问到,“您的舒伯特极为出色,可能与您是维也纳人、与舒伯特呼吸同样的空气有关系。”Brendel很有礼貌地嘲笑了:“根本毫无关系,我搬离维也纳已经很多年了,而且我大半生以上的时间都住在英国;我更无法知道 200多年前舒伯特吸的是怎样的空气!” 由衷之言,我们可从中得以启迪。21 世纪与前世纪的显赫区别是,由于信息的超速传递,而至各种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交融和影响,一切都在剧变、一切都在快速发展,因此,盲目崇尚与追求“经典”和“传统”的本身就是落后了 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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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吴和坤曾就读于上海音乐学院和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,后攻读于波士顿大学和明尼苏达大学的研究院。作为音乐会大提琴家和指挥家活跃于北美、欧洲和亚洲。在北美获得终身教授定居多年后,吴博士现任华东师大音乐学院院长。他的唱片发表于美国的MSR-Classics, Albany, Bridge,中国唱片公司。他的学术论述刊登在伦敦的The Strad, 卢森堡的Pizzicato, 德国的Schott-Naxos,法国大提琴协会会刊(AFV)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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